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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五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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溫府初夏的時候, 不止林院裏的海棠開得好,寧妍旎住著的院裏,那移過來的枇杷樹上也是黃燦燦的一片果子。

茂盛的枇杷枝椏都伸出了院墻, 果子累累地將枝頭都壓彎了,就勸著她們去摘。

寧妍旎卻偏不想摘枇杷, 反而跑去摘兄長院裏的棗花, 要阿棠做點心。

黃綠的棗花, 花盤厚花梗又小, 一攢一攢的細小密集,沒有海棠花的好看,也沒有枇杷果的好吃。

阿棠那時也就十一歲, 手還沒現在這麽巧, 還苦口婆心地勸著寧妍旎,“小姐, 枇杷多好,摘回去了, 我可以燉那枇杷湯羹給小姐。”

“再說了,這棗樹好不容易開出了花。現在我們要是摘了這些棗花,那公子到時秋季在這樹上就摘不到棗了。”

寧妍旎不依,“兄長不喜歡吃棗。”

阿棠見勸不過就拉寧妍旎下來, 自己上去摘,“棗樹上的刺會紮手, 小姐你在下面等著, 我馬上摘好。”

爬站在棗樹上的阿棠還在嘀咕,她明明就也很怕樹上那些趴趴蠕動的蟲子。她的鼻尖緊張得都沁出了汗, 還在說著。

“總有一日, 小姐會覺得阿棠比阿梔更聰明, 更厲害。”

樹下,兩個婆子和幾個丫頭都還在笑著阿棠的較勁。阿梔聽見熱鬧聲也過來了,跟著大家笑過之後,就勸阿棠下來,讓她去摘。

阿棠已經兜滿了一個小布包,一溜兒從棗樹上下來。

她跑到寧妍旎跟前,從布包把手掏出來,伸著手讓寧妍旎看。

寧妍旎笑著低頭一看,隨即臉上的笑就凝住了。

那哪有什麽棗花。

阿棠伸出來的,是一雙幹瘦血紅的、滿是裂開的手。新舊的傷口密密麻麻醜陋地布在她手上,咧著鮮紅暗紅的一道道口子,上面還塗了些什麽膏,傷口愈發地猙獰。

她的手指節還不正常地蜷著,寧妍旎想過去握她的手,卻怎麽也握不到。

樹上的棗花在一瞬就枯萎了。

寧妍旎痛苦地睜了眼。

還是在岑寂的夜裏,寧妍旎看著殿內那纏枝牡丹翠葉鎏金爐,從夢魘中清醒過來,劇烈地喘著氣。

原來是一場夢,還好只是一場夢。

“怎麽了。”身旁暖熱的胸膛擁她擁得更緊了。

寧子韞的聲音聽不到一絲的昏昧,他一直也還未睡著,就看著她在他的懷中不安。

寧子韞這幾日都宿在承禧宮內,擁著她就寢。

他不是什麽坐懷不亂的柳下惠,但就擁著,哪能止渴。只不過寧妍旎對著他蓬升起來的谷欠望,一直選擇了視而不見罷了。

“寧子韞,放了阿棠她們,好不好。”寧妍旎仰著頭看他。

但寧子韞默了默。

他擡手將她臉上那涼濕的淚拭了拭,跟她再次說著,“她們沒事的。”

“睡罷。”

年節過完,冬末也就算是要過了。

先前寧妍旎落水病了的那些天,承禧宮內菱花木窗上都換上了厚厚的氈幔簾。

待寧妍旎漸漸好些了,她便讓宮人換回煙羅簾幔,不讓這窒著的宮內更是昏沈。

自她落了水,很多事不知不覺地就慢慢變了。

寧子韞跑承禧宮的次數是越來越多。

有那麽幾日,可能是因著政事處理得早,他就帶了書卷過來,在她宮裏看,靜靜挨在她身旁坐。

杏子不喜歡他。

之前每次見他,杏子都窩在寧妍旎懷裏怕得不敢動彈。後來寧子韞來的次數多了,杏子竟然變得還敢朝他吠,一副怒著讓他不要再來的樣子。

寧子韞沒有和這小犬多做計較。

他也沒有再迫著寧妍旎去迎_合他。

只是簡單地擁著她在榻。每次他有了些許情動,但看到寧妍旎別開臉,寧子韞淡薄的唇便會抿成了線,沒有繼續下去。

有一次的半夜,寧妍旎半睡半醒之間,衣裙都已被他褪得玉白未掩。涼激得寧妍旎不由地打了個栗,之後她再無多的反應。

寧子韞就那樣垂著眼看她,眸色不明。爾後他傳了冷水進來,在那四季菱紋屏後浸了大半會。

這個冬末,宮城內還掛上了遍宮的白燈。

宮鐘響了起來,太上皇薨了。

這消息來得有些突然,但又不算意外,寧妍旎知道的時候也沒有過多的反應。

只是曾經的皇後竟然跟著也殉了去,寧妍旎聽到的時候,卻有些難以相信。

她看著寧子韞,他在哭喪的大斂日裏,臉上的表情都沒有多半分的動容。

大斂日裏,一片茫白之中,寧妍旎也終於看到了曾經的溫嬪,現在的太後。

所有的太妃嬪和她們的皇兒們都著了素服,按著位置跪好。在寧子韞面色平靜地讀了祭文之後,在場的人便都斷斷續續地哭著。

太後在最前,寧子韞站在她跟前,她亦是目不轉,耳未聽的平靜模樣。

端靜安素地就像寺裏的佛尊一般。

太後的眼神不是哀慟,也不是悲憫,而是眼神發涼。可能心也是發著涼,所以對眼前的這一切,毫不關心。

寧妍旎收回了看著太後的眸光。

她還沈在太後那滿是涼意的面龐之間時,寧子韞來到了她跟前,他俯身徑直扶了她起來。

“寧子韞,你幹什麽。”寧妍旎不由蹙起了眉。

她看了下大殿之內,還好所有人都沒註意到,或者說,沒有人敢看過來。

寧妍旎是晚輩,雖然不是真正的血親,但是按著組制,她也是需要跟著太上皇的兒孫們一起在這大殿之中哭跪三日,以示孝道。

寧子韞聽著她在這殿中還直喚他名,便是淡淡一笑。

他伸手幫她跪著時衣裙起的褶子撫平,語氣平和,“你身子不好,跪這一下就成了,沒人敢說道些什麽。”

素日裏,寧子韞說話間都是帶著威勢的。

寧妍旎曾看到有人來承禧宮請示他事情,寧子韞只是眉峰一皺,那人說話的語氣就開始戰戰兢兢。

大抵上位者都是這樣,輕易就讓人覺得害怕。

現在寧子韞這樣對她說,寧妍旎也懶得和他爭。她帶著阿梔,就從這滿目發白的大殿離開。

別人還在哭孝和披白時,寧妍旎尋了打發時間的手活回來。

容妃來到承禧宮時,寧妍旎正好拿著針線。

寧妍旎手邊上的繡線,一團是刺目的大紅,另一團是紮眼的濃紫,在這滿宮城的孝白裏頭倒是頭一份的。

寧妍旎身旁還坐著寧子韞。

他的手裏拿著的是一卷書,還開口在同寧妍旎說著,“‘凡人遇偶及遭累害,皆由命也’,這話當真可笑至極。”

這話是《論衡》福祿篇裏的內容。

這幾日,寧子韞在承禧宮內,將這本書翻來覆去地看。

他分明是不信著裏頭的世俗是非理論,卻一定要看,看完還總跟寧妍旎說著裏面那些話有多愚不可及。

寧妍旎淡看了他一眼,沒有出言應他。

寧子韞倒是很習慣她這副模樣,手上的書卷徑直闔了回去。

安靜下來之後,寧子韞轉而看了一眼來承禧宮的容妃。他掃過的目光淡薄至極,完全沒有和寧妍旎說話時的那般好性子。

容妃心頭一梗,她也不知道自己挑的會是這個時候。

“我是來尋長公主的,長公主現在沒空,那我就改日再來。”容妃內心還在叨叨著,這的宮人怎麽回事,就直接把她往裏頭領了。

容妃說完,就想退回自個宮去。

但寧妍旎卻出聲喚了宮人給她奉了熱茶,“我現在有空,不用改日了。”

庭院的枝椏上已經冒出了新芽,芽尖兒細嫩得不行,在冬去後還有些寒峭的風中瑟瑟地抖著。

寧子韞冷著一張臉,起身離開了承禧宮。

他的茶盞被撤了下去,容妃心驚膽戰地坐到了寧妍旎對面。

這次,承禧宮上的茶水從金鑲玉換回了明前白牡丹。

容妃低頭啜了一口,砸巴出了些別的味道。

她看向寧妍旎手中拿著繡花試樣的帕布,那光澤絢得跟雲霞似的,一眼就瞅得出是南京雲錦。

當年太上皇盛寵她的時候,她也才得了小半匹,結果寧妍旎現在都拿著它隨手來練繡花了。

“有事?”寧妍旎從她歪歪扭扭的針腳上擡起眸,看著容妃。

容妃都盯了她好一會,楞是沒開口。

現在回過神,容妃輕咳了一下,沒多少不好意思,就開了口道明了來意,“我想再嫁。”

“不是以現在的這個身份。我想,有個新的開始。”容妃緊張地看著寧妍旎,“在這宮裏的所有事情,我都會全部忘了,只希望能過好我以後的日子我就心滿意足了。”

寧妍旎被這幾句話說得一下子有些楞怔。

寧妍旎上回肯幫容妃,問寧子韞怎麽安頓後宮嬪妃,也只是因為她想到,後宮的許多女子確實孤苦無依。

但是太上皇的妃子再嫁,這倒是很新鮮,太上皇得從墓裏爬出來了不是。寧妍旎有些不明白,“那你來找我幹什麽,你應該去找寧子韞。”

她當然找過了,容妃解釋著,“陛下已經下了旨,要安頓好我們這些未有子女的妃嬪。但是我,除了日後安生,還想一世富貴。”

這句話,上次容妃就說過了的。

一世富貴,寧子韞是懶得管她的了,所以容妃才想再嫁。

“我去找過陛下的,陛下沒有說不行。陛下跟我說,只要長公主你同意,他就答應。”容妃嘀咕著。

寧子韞這人真的是,莫不是怕寧妍旎不知道他的忍讓,偏要讓她來寧妍旎面前再跟寧妍旎道破一下。

容妃還在砸巴地說道著,“長公主,陛下連這麽大的權都給了你,皇室的臉面也沒放在心上。話說長公主到底是做了些什麽,像我上次說的那樣,一哭二鬧?還是直接上吊要挾於他了?”

寧子韞那人,竟然還會被要挾麽。

寧妍旎搖了搖頭,非要說她做了哪一種,那也只可以說是第三種罷。

只是她沒有上吊,而是落了個水。

這落水換來的成果比寧妍旎先前設想得好上太多,寧子韞不僅沒有再強逼於她,還較之前容忍她。

只是這容忍,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他會不會就忍不下去了。

寧妍旎埋首回自己的繡花樣上,“我上回躍下了池苑,他許是怕我死了,他就沒人好磋磨了。你若想再嫁,便嫁罷。能出宮去,離開這,是真好。”

“春季就快到了,宮外頭才能看到風走山林花海搖曳。夏季時,白日驕著的日頭下可以去游湖采蓮蓬,夜間的話還有田野上那漫天的螢火。”

寧妍旎展著眉說道著。

今年的春夏她是在宮裏了。但是到了秋季,過完了她和寧子韞約定的這半年,她也要隨著大雁離開這。

同阿棠阿梔一起。

還在一旁聽著寧妍旎說話的容妃,默默低下頭,又啜了幾口熱茶水。

作者有話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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